以下为史依弘自述:
一
这次来南京演出的新版京剧《大唐贵妃》,凝聚了梅兰芳先生和梅葆玖先生两代人的心血。
2001年,由梅葆玖先生牵头,联合国内多家优秀院团和众多艺术精英通力合作,将梅兰芳先生古装新戏中的巨制《太真外传》,结合梅派又一经典《贵妃醉酒》,打造成浓缩了梅派唱腔精华、融汇当下表演风格和艺术手段的交响京剧《大唐贵妃》,还融合了歌剧、舞蹈等丰富的艺术形式。
当年,剧中杨玉环和李隆基由三组演员分饰:梅葆玖和张学津,李胜素和于魁智,我和李军,整个剧组多达400多人,演出引起轰动,尤其《梨花颂》传唱极广,现在的年轻人一听到也都会哼唱。
2019年,上海京剧院在此基础上编创了新版《大唐贵妃》,由我和李军担当全剧主演,对原有情节进行了调整和梳理。我们在积极进行创新,比如第三场《梨园》中,编创、复现了“翠盘舞”,这是我的个人舞蹈,来展示梅派载歌载舞的艺术特色。
“翠盘舞”很难,因为没有任何资料,只有一张梅兰芳先生的剧照。梅兰芳先生的每一出新编戏都有一段舞蹈,这是他的特点,《霸王别姬》有双剑舞,《西施》有翎舞,《天女散花》有绸舞,《洛神》有拂尘舞。《太真外传》就是翠盘舞,我们通过一张黑白剧照编了一段舞蹈,舞蹈的时间虽然不长,但很有意思,很华彩。
这次来南京,我也知道买票的观众越来越年轻了,传统戏如何适应当下的观众,给我们提出了一些新问题和挑战。
我唱梅派,就要尽全力去保留梅派的精华,但传承的时候也发现,时代不同了,观众会出现不解。比如《红鬃烈马》的《武家坡》,王宝钏苦等18年,丈夫薛平贵回来居然先试探她的贞洁,这个薛平贵就是如今大家口中的渣男。然而不少传统戏里都有类似不合时宜的设置,这让今天的观众尤其女性观众看了很不舒服,甚至质疑“为什么这样的戏还在传承”。
是取还是舍?大家各有观点。我认为,我们在演古代戏的时候不能“穿越”,传统戏有它诞生的时代背景,如果用今天的思维和情感去连接这部分,可看性就削弱了。不过,为了呼应当下观众的心理,可以在细节上适当弱化和调整。我在演京剧角色时,都会代入现代观众的心理,无论是传递美感,还是表达情感,希望尽量缩短“距离”,能跟现代人产生共鸣。
二
从舞台到影视,我演过很多女性角色,包括《繁花》里的“史老师”。京剧是角儿的艺术,在舞台上,主演最是瞩目的,所以大家都说,史依弘演的都是大女主。但我在 《繁花》并不是大女主,而是一个点缀的小角色。
网友把《繁花》里我们那栋楼叫做“单相思大楼”,我、钢琴家孔祥东、画家陈逸鸣,是三位搞艺术的人。王家卫导演说,那段时期,上海欣欣向荣,大家都在努力,做股票做金融的同时,也有人坚守艺术创作,我们也是上海这座城市大背景的一部分。
王家卫导演本身就喜欢京剧,找我演戏之前就抽空看了我的京剧《锁麟囊》。对于《繁花》里史老师这一角色,他只给了我两个关键词“老师”、“爱听戏”,就是住在女主角之一的玲子楼下的一个爱听戏的老师。
我在电视剧中的表演,自然是带着梅派味道的。说到底,王家卫导演对我表演的认可,也是带着对梅派的欣赏。其实,观众如果仔细看王家卫的作品,就会发现,他的作品美学中也是有几分戏曲神韵的,无论是用色或是虚实相间的手法,镜头留白的意境,和戏曲美学一脉相承。
在此前,我也参演过电影《不成问题的问题》,也拍了京剧电影 《霸王别姬》。跨界对我来说,可遇不可求,如果有机会一定会去试一试,我很喜欢。
跟窦唯的跨界合作也很有意思。窦唯本来要给电影《不成问题的问题》写音乐,虽然最终没写成,但他听到了我在电影中的三段演唱,就跟制片人表示希望有机会跟我合作。好几年后,他准备录《胡笳十八拍》,就联系上了我。最开始我有点忐忑,毕竟没尝试过,不是戏曲,也不是京歌,就是窦唯的作品。没想到录得很开心,《胡笳十八拍》就像是蔡文姬的日记,回忆她从出生到今天走过的路,有一种深邃、辽阔的空灵感。
窦唯的音乐不是故意悲伤,听上去是缥缈的,安静的,自由的。就像梅派,永远没有过度悲伤,但直击人心,比如《霸王别姬》是诀别,悲伤在骨髓里,但演起来云淡风轻,而云淡风轻却是最悲伤的。因为我们录得太顺利,两天就录完,他就说“你把《百家姓》也融入吧”,我也唱了。
后来我们又录了《长恨歌》,这几天,他看到我在巡演京剧《大唐贵妃》,就定了3月16日上线。
三
1990年我22岁,凭借新编戏《扈三娘与王英》拿到了梅花奖,我演“一丈青”扈三娘。这个角色算是为我量身定做,扈三娘是一个全方位展现唱念做打的角色,武戏可能占了40%,文戏占了60%。
不可否认,当时我的文戏很稚嫩。我起初学的武旦,武旦与青衣,分属旦角的两极,梨园界鲜少有人能跨过去。从武旦跨到青衣,需要接触各个行当,比如学习刀马旦、花旦、闺门旦后,再一点一点规范到青衣。我跟着声乐家卢文勤学梅派唱腔,同时身段和表演也要一点点跨过去。
现在回忆起来,我那会还在上学,当时梅花奖的获奖名单刊登在人民日报上,班主任看到后让我请客,我说为什么,他说你拿了梅花奖。我给吓出了一身汗,梅花奖的含金量可想而知,是戏曲人毕生追求的最高目标,我才22岁啊。我不仅愣了很长时间,也很紧张,我觉得自己够不上这个奖项。
当时很多人也发出了质疑的声音,说我吐字不清,走得太溜,转身太快,眼神也不对,不像文戏演员那么有味道,没有慢悠悠的劲儿,一看就是唱武旦的。所以我战战兢兢地领这个奖项的同时,也知道要让自己实至名归,就必须加快学习和突破,后面我就使劲补课,把欠缺的都补回来了。
我的成长经历确实跟别的京剧演员不太一样,我从不给自己设限,除了梅派,我也学程派荀派等各流派。演员就应该有无数种可能,如果有这个能力去驾驭,就应该去放飞。我虽然不是出身在梨园世家,但京剧是规范的艺术,7年戏校打基础后就要拓展自己,不能拘着和保守,不然京剧怎么可能跟着时代前进呢?
后来我改编了两部戏,一个是国外故事《巴黎圣母院》,2008年首演,现在叫《情殇钟楼》;一个是电影《新龙门客栈》,2019年首演。
像《新龙门客栈》,有人说:你的人设是“梅派大青衣”,那么端庄,不要去塑造金镶玉这么野的西北姑娘。但我觉得,艺术的有趣就在于角色的生动。我们认认真真打磨了三四个月,在上海一开演就很轰动,后来还去国家大剧院演,为了让这个戏能常演,我们又做了一个精编版。
现在快5年过去了,你问我还有什么新的改编计划,我想说,我没有太大的宏伟规划,我到了承上启下的年龄,既要演戏,又要尽我所能将我的戏传给年轻一代。当然,如果有合适的题材,合适的角色,我还是想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去做。
大家老说我在创新在叛逆,其实我没那么高产,从2008年到2019年就这两部。我敬畏京剧艺术,它也给了我很强的养分和支撑,使我拥有较强的精神内核。
创新很难,不过看到观众喜欢,我也很开心。我认为,创新剧目要慎重,起码要能打到60分以上才算过得去。如果心不动,花里胡哨的,只是走程式的话,不是艺术。而从心里涌动出来的东西,才是有灵魂的。不仅要让今天的观众认可,还要能常演常新,只有常演下去,才有可能成为可以传承的经典剧目,这才有价值,不能为了拿艺术基金或奖项而演一两场就完事,这是没有意义的。
文 | 扬子晚报/紫牛新闻记者 孔小平
拍摄 | 于房浩
剪辑 | 曾宏亮
(本文照片由受访者提供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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校对 徐珩
编辑 : 王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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